宗与不宗之间——胡念祖的水墨艺术
武汉美术馆学术典藏部 梅繁
撰此文时,正值胡念祖先生在武汉美术馆的个展《海峡风 故乡情——台湾水墨大师胡念祖画展》临近开幕。这一展览,在整个展览结构上,延续了之前台湾的国立中正纪念堂为胡老举办《石牛老牧——胡念祖的水墨艺术》展览时所划分出的“传统艺形”、“融合艺态”、“喷皱艺趣”、“墨白艺念”四个主题,将所有作品依照其由传统形态逐步向当代意识的转变这一脉络顺序展开,全面展现了胡老精湛而深厚的传统功底,及孜孜不倦的创新精神。
胡老从摹古入手,精研笔墨之法,打下了扎实的传统功底;后又受黄君璧、张大千等大师影响,汲古融今,采用泼彩、泼墨等手法,并将西洋画法中的光影、明暗等元素融入其中,丰富了绘画语言和画面形式;而后另辟蹊径,从传统水墨中提炼出自己独特的形式语言,进入了传统水墨艺术未曾涉及的太空物象等全新领域;最终更使笔墨脱离了自然母题的限制,走向对形式美感的自由诠释,和对美之本源的不倦探寻。展览的四个主题,想必正是从胡老的这一艺术历程之中提炼而出,本文便试着以此为脉络,逐一展开。
一、传统艺形
毫无疑问,胡老首先是一个彻底的传统画家,受到过正统的训练,而最终成为国画大师。他的画作多以山水为主,自宋元入手,集南北二宗之长,兼备构图的宏阔与细节的精到,气息正派,气局深阔。如画山,则无论咫尺小卷,或数丈巨幅,皆能“三远”兼顾,张弛自如,山之神气、体貌、骨法俱得;画瀑,则见峻崖峭壁之中,一水飞出,如练千尺,疾驰而下,水声隆隆,且千瀑千面,宛若天成;画云,则如入雾海,峰峦出没,烟云流动,生意无穷;画木,则秀劲挺拔,葱茏茂郁,千枝万叶,看似繁复,而无一冗笔。又善以点景小物增加画中意趣,一舟、一桥、一人、一屋、一路……顿使冷峻山崖充盈着活泼生机。若非潜心研习各体多年,不能得此精通妙用。
二、融合艺态
在这一部分作品中,张大千所创的泼彩画法对于胡老的影响比较明显。泼彩法是张大千在继承唐代王洽的泼墨画法的基础上,揉入西洋绘画的色光关系,而发展出来的一种新的山水画笔墨技法。胡老从这一技法之中取其精髓,将泼墨、破墨、泼彩、破彩巧妙融合,又以点、洒、喷等手法辅之,增加画面情趣,最终营造出墨彩交辉,奇伟瑰丽的意境。
此类创作,远观只见墨色氤氲,浓淡相间,且大面积采用青、绿、红、黄等浓重的色彩,颇有野兽主义的作风;近看,大团墨彩之间,还有山骨隐显,林梢出没,屋舍树石散布其中,且用笔、象形、赋彩、位置均能保持法度谨严。可见,胡老的这一类创作,虽有西方抽象画的痕迹,根基仍在传统。
三、喷皱艺趣
如果说“传统艺形”、“融合艺态”是出自于对传统的沿袭和对前辈们的学习的话,那么,到了“喷皱艺趣”,胡老则真正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首先,在这一部分作品中,传统山水画常用的全景式构图方式被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对某一个局部的放大。画面常常被几壁巨大的山崖撑得满满当当,仿佛这一崖壁已逼近观者,伸手可触。这一贴近之后,崖石的肌理也被迅速放大,细密的黑点和大团晕染开来的色块夹杂交替着充斥了整个视野,单凭各种笔触富有节奏感的排列组合,已足以使得这些画面构成一首首华丽的乐章。
更为让人惊叹的是,胡老在这类创作中,开始尝试运用皴、擦、点、染、泼、洒、拓、破等传统笔墨技法和独创的喷、皱等新技法来表现一个全新的题材——太空物象。现代科技的探索成果得以在水墨这一传统艺术中体现,不免使人耳目一新。胡老以这一独特的艺术手法表现着他对宇宙、生命的思考。并且,细细品味,又会发现现代科技的背后也隐藏着画家对天地和万物的理解,蕴含着古朴而意味深长的哲学思想。因此,可以说,在这一系列创作中,胡老的艺术风格完成了一次大的蜕变。
四、墨白艺念
及至最后一个部分“墨白艺念”,先只看作品的名称——“白者是也”、“黑者非也”、“似是而非”、“集非成是”、“理性的对立”、“非理性的对立”……从命题方式上看,与“关山行旅图”、“青卞隐居图”、“伏生授经图”等传统水墨画中那种求仙访道、小桥流水的路线大相径庭,实则却是回归到了传统绘画中蕴涵的思想本质——拒绝非黑即白的世界观,保持中庸和混沌,不偏执于理性思考与推理,而是倾心于顿悟式的修禅。
这些对人生的思考与感悟,通过墨色的“黑”与留白的“白”这水墨画中最基本的两个元素透射出来。画面形式趋向极简,视觉冲击力却因黑与白形成的强烈反差而得以无限放大,极具现代气息。
在这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过程中,胡老带着“玩”的心态,在带来文人乐趣的“传统”与引起的新的视觉享受的“现代”中自由转换,游刃有余。年纪越大,积淀越深,而心态却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有探索精神。
纵观整个台湾画坛的水墨创作,与内地相比,其“传统”与“现代”并存之现象尤为突出,这其中或许与两岸的文化背景差异有关。一方面,数十年前,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许多传统画功基底深厚的画家赴台,如张大千、黄君璧、溥心畬等,守本正源,使古法得以沿袭,并影响了无数的追随者。因此,在对于“传统”的学习上,台湾的很多艺术家可谓“根正苗红”。
另一方面,与内地在改革开放之后才受到西方文化艺术的剧烈冲击不同,台湾一直以来都处于比较开放的局面,与海外的交流从未中断过。台湾的艺术家们由此获得了更为广泛的信息。落实到自身的创作上,这广闻博见为他们带来了更大的可选择性,许多艺术家在研习传统的同时,也开始自由选择向新一类的艺术形式转变。
胡念祖先生,无疑在以上两种情况中都具有突出的代表性。几十年来,他不断探索,画风数变,既吸取百家之长,又自成一派。继承传统的同时,也为艺术孕育、生发了新的发展方向。
明王履《华山图序》中说:“夫宪章乎既往之迹者谓之宗,宗也者从也,其一于从而止乎?可从,从,从也;可违,违,亦从也……然则余也,其盖处夫宗与不宗之间乎?”一语道出画者对“传统”二字所应持有的态度——对传统的借鉴,是继承,反传统而行其实也是一种继承。在这“宗”与“不宗”之间,“传统”本身也在不断更新。正由于此,艺术才得以持续前行。
多年来,中国画在今时今日理应坚守传统还是求新求变这一问题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和热烈的讨论,各类观点相持不下。胡念祖先生的这一展览,想必会对此纷争提供颇为有益的探索思路。
余一介晚辈,斗胆借此展览机会发表一点浅见拙识,纯属个人主观臆想,且运笔仓促,其中必有不当之处,还望胡老海涵,观者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