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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春晓:“画无中西”与“画无古今”
发布时间:2014-10-09 来源:原创文章 浏览量:2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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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无中西”与“画无古今”

——身份焦虑中的“中国画”之反思  

杭春晓

 

1998年上海美术双年展的学术研讨会中,作为西方美术史家身份的苏立文,在激烈的争执中,有一句发问:“中国的艺术家、批评家都很关心西方人以他们的实验作品来反映他们自己的方式,但做什么是好,还是不好,则表示出对自己的怀疑。”(韩国栋,《98上海美术双年展学术讨论纪要》,载《朵云》第五十一集《现代水墨画研究》p182,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9月)作为西方人,苏立文的问题,为那场世纪末中国画的讨论提供了有趣的观照角度。正如会中萧勤的疑问:“水墨画里面也有很丰富的色彩,古代的与现代的水墨画只是用法不同,如果西方人也画同样的画,他们的作品算不算水墨画呢?我感到有很多疑惑。”并且,在谈及这些疑惑之后,他更进而指出自己“总觉得有种危机感”(韩国栋,《98上海美术双年展学术讨论纪要》,载《朵云》第五十一集《现代水墨画研究》p189,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9月)。那么,疑惑、危机从何而来,恰是苏立文所涉及的问题——中国艺术家以西方为学习对象,但同时,对这种学习过程中的选择,却充满了怀疑。

毫无疑问,对西方的关注似乎成为20世纪以来中国文化的宿命,中国画自然也不例外。从写实主义的引入开始,中国画便掉入了“以对西方的关注来确认自己”的逻辑。在这一逻辑中,无论是向西方学习,还是坚持所谓中国底线,其行为的背后都隐含着某种被构建的“自我他者化”。所谓“自我他者化”,是指主动将中西进行体系化对立,并因为这种对立而确定自己相对西方的“他者”身份。当然,有学者意识到这种“体系对立”中的身份问题,试图通过“转换问题”的策略,来“消除这种二元对立的紧张关系”,但却不得不发现“这个‘文化身份’的问题还是轻易绕不过去”(李公明,《水墨实验艺术的文化身份问题》,载董小明主编,《二十世纪水墨画论文集》p102,深圳国际水墨画双年展组委会2002年刊行)。原因其实很显然——发生过程中的创作问题,并非此后的理论阐释通过“问题转换的策略”所能消解。针对这一原因,也有学者试图通过呼吁消解二元对立的方式来加以解决,如“我们不能再在‘东方——西方’这座‘二元对立’的文化陷阱中不能自拔。维柯把这种思维模式称作‘二分监狱’。我们必须逃离这座监狱,站在超越‘东方——西方’这个由来已久的恒定视点之上,彻底解放作为一个中国艺术家的主体精神和创作才能。”(贾方舟,《现代水墨的趋势与前景》,载《朵云》第五十一集《现代水墨画研究》p151,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9月)这种意愿当然正确,但问题却在于类似呼吁的结果是为了解放“一个中国艺术家的主体精神”,这便使得问题又重新回到了起点——所谓中国艺术家的主体性,恰是中西对立的产物。

于是,这种对立中的“身份问题”仿佛一个魔咒,无论你意识到,抑或没有意识到,它都真切地出现在我们的周边。正如1998年上海的那场中国画讨论中,刘国松便曾提及:“我们作为中国的一个水墨画家,既不能完全抱住古人的尸骨不放,也不能跟着西方的乐队起舞。我们应该想,我们能对中国文化做些什么?”(韩国栋,《98上海美术双年展学术讨论纪要》,载《朵云》第五十一集《现代水墨画研究》p181,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9月)这样的论述,其实极为常见,也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表达。然而,正是因为这种熟悉,却使我们对它背后的“问题”视而不见。这个问题是什么?表面上看,“不重复古人、不跟风西方”,从而“为中国文化做些什么”,在逻辑上很通畅。但深究起来,我们却发现这种句式几乎什么也没说,它基本上可以翻译为“要做点什么”的口号,并无意义。比如句中的“中国文化”,作为一个词语,它的所指到底是什么?它所谓的“主体性”源于什么?是中国数千年文明史的“规定”,还是近百年所谓中西融合的“规定”?如果是前者,为什么“抱住古人的尸骨”就不利于“主体性”的构建?如果是后者,为什么“跟随西乐起舞”就不能重构“主体性”?于是,我们在这种习以为常的表述中,会发现相互羁绊的逻辑,并因此缺乏真正的“所指”——貌似合理的表述,却缺乏语义生效的“系统性条件”,成为“空洞的能指”。当然,指出此类句式的“所指”缺乏,并非是对这些表述进行某种价值评判,而是为了反思,促使这种句式流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其实也就是“中国主体性”概念的背后,到底是什么?诚如前引学者,为什么在明确反对中西二元对立之后,却再次掉入“中国主体性”?

原因其实很简单,是我们进行二元对立的行为背后,始终弥漫着一种本质主义陷阱,即关于中国主体的想象性构建。对中国画而言,这种构建首先表现在“中国画”名称的确立。诚如“中国画概念的成立,是以国度和民族文化畛域为思维基点的,当它作为‘过去式’行使规约功能时,能够恰到好处地整合形上形下、内涵与外延,以‘无执故无失’的优势,捍卫民族绘画传统的独立自主性。”(卢辅圣,《当代中国画思潮略论》,载董小明主编,《二十世纪水墨画论文集》p164,深圳国际水墨画双年展组委会2002年刊行)如此逻辑中,确立中国画的主体性,正是源于对中国画相对西方的国度、民族性的本质主义界定,并因此获得所谓“独立自主性”。然而,问题在于,当我们浪漫地想象自身主体性的时候,我们却很难获得真正意义上的主体性。这是“主体想象”的一种悖论:一方面,我们试图寻找自身的存在定义,试图与它的对立面保持独立;但另一方面,我们却不得不受制于“必须比较于它的对立面”的思维方法。也即,当我们试图进行自身定义的时候,我们却发现这种定义的展开,完全受制于“非自身”因素的控制——无论用以定义的是语言,还是行为,其实都取决于“非自身”因素。并且,更为重要的是,在20世纪以来的中国语境中,需要这种“主体”的原因,还是因为“非主体”的存在对“主体”的冲击,并导致的一种反应。应该说,这种“冲击——反应”模式的建立,成为隐藏于“主体性追寻”背后的话语权力,影响并控制着此类语言表述的结果。

“因为受到冲击,所以需要明确自身。”这种逻辑,左右了我们对问题的判断立场:无论立场是因为冲击而向西方学习,还是因为冲击而要证明自己,都需要我们主体身份的本质界定。但问题的机巧在于,这种身份界定在20世纪以来中国功利主义思潮的线索中,却往往因为国家之弊弱而缺乏自信,充满了犹疑。正如苏立文所说的“对自己的怀疑”,亦如萧勤的疑惑、危机。于是,一方面不断追求自身主体性,一方面却因为“对立元”的强大而答案不确定,处于不断追问、不断调整的过程中,难以达成所谓共识。这便导致关于自身主体性的话题,处于一种不得不谈,却又永远无法谈清的状态。并且因为这种状态,更加剧了自身相对西方的“他者化”。这种感觉仿佛是在摄影中,永远只是调整焦距而无法获得观看世界的稳定角度,处于一种“失焦”的不稳定状态,以至最后不得不模糊看待我们需要观看的对象。那么,结果自然是越试图追求这种“中国主体性”,就越容易产生“身份”上的焦虑——对自身的无法确认,甚至发出“如果西方人也画出同样的画,算不算水墨画”之类荒诞不经的问题来。应该说,这种“身份焦虑”渗透到了关于中国画的各种表述中,无论是中国画的底线之争,还是中国画的材料之争,抑或中国画的实验之争。甚至,如同前引学者,即便意识到这种二元对立的错误,也会重新落入“中国主体性”的陷阱中。更有甚者,是在中国画领域中,还因此产生了诸多伪问题,比如中西融合、越民族越国际、笔墨当随时代、写生新生活等(关于“中西融合”、“越民族越国际”两个问题的论伪,参见拙文《60年中国画创作的两大理论陷阱——以图像修正理论为共同基础之反思》,载《2009年中国美术批评家年度批评文集》(殷双喜主编),河北美术出版社,20099月)。

其中,“笔墨当随时代”的出发点,是一种形式主义逻辑,也即绘画语言形式的变化决定了它是否当代。但有趣的是,所有以此为论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命题内在的矛盾——如果用“笔墨”一词,就意味着一定要遵循这一概念形成的明清画史,否则“笔墨”本身就不存在。那么,遵循历史的“笔墨”又怎样跟随现在(与明清面目全非)的文化环境?反过来思考,也就是说,要跟随时代的语言形式,就一定要打破既有的“笔墨”历史,即为反笔墨的概念。当然,也可以简单理解这一命题,就是只要是变化的“笔墨”就是跟随时代的,上述矛盾就会消解。但这样理解却带来了更为严重的结果——所有创作依靠的语言形式都是不同的,在大的规范下,数百年的纵向历史中,以至今天横向的空间中,所有画家的“笔墨”都有所差异,那么他们每个人都是跟随时代的。但如果是这样,我们还有谈“笔墨当随时代”的需要吗?相对“笔墨当随时代”,“写生新生活”在中国画当代化上,更具有迷惑性。因为表达了当代生活的创作,更容易让人信服它的当代性。但是,这一命题的出发点是题材决定论,而非艺术史本身。如果仅从表现题材本身入手确定所谓的当代性,那么就是只要表达了不同于以往的内容,就是当代的。按照这种方式认识,我们会发现艺术史的内在线索消失了,一切再现型的艺术都是代表当代艺术的成果,正如现在画一些漂亮的印象派也是艺术史最具代表性的当代艺术。其实,这种认识从根本上是仿照西方古典再现型艺术而产生的艺术观,它既不符合西方现代反再现型艺术的发展,同时也不符合中国古典意象抒情的逻辑与脉络。就出发点而言,这种观念的产生是20世纪中国画迎合西方古典艺术的结果,也是将两者简单对立,继而用西方的写实改造中国画的结果。

这些伪问题的产生,就根源而言,正是关于“主体性”界定的行为,并非“主体”的需要,而是“他者”的需要。它发生于由功利主义、本质主义思潮构建的“系统性条件”,成为此类意识形态的表达符号。也即,由“主体性追寻”进而“二元对立”的思维方法,成为我们在思考类似问题时很难回避的通道。无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它都构成了一种对于思想的控制力,成为隐藏于类似表述背后的权力。也正是因为这种权力的无处不在,它便决定了我们欲求自我界定而又不能的现实际遇。那么,面对如此际遇,有关身份的焦虑,自然是合乎逻辑的结果。无论是西化思潮,还是本土思潮,都无法避免这一“身份焦虑”。比如笔墨问题,它是传统型中国画内部某一类作品的重要因素,甚至是决定性因素。那么,在一定范围内肯定这种因素的重要性,本身并没有问题。但事实上我们会发现,类似此种带有历史学意义的笔墨肯定,在今天的语境中则往往会被上升为“笔墨中心主义”,并因此而成为本质界定的重要标尺。于是,无论这种“肯定笔墨”的初衷如何,它都会被放大为或旗帜,或攻击目标。正如1998年上海美术双年展学术研讨中李公明的发问:“笔墨既然不是唯一的、中心的,你认为你对笔墨的评价、鉴定,在当代文化环境中,在实验水墨中有何意义?有否某种指导性意义?会不会有一种遗憾呢?”(韩国栋,《98上海美术双年展学术讨论纪要》,载《朵云》第五十一集《现代水墨画研究》p175,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9月)虽然李公明也一直警惕于二元对立、文化身份等问题,并著有《水墨实验艺术的文化身份问题》等文章,但他的发问,却还是存在着潜在的身份焦虑——“如果笔墨具有意义,那么它就一定应该是唯一的、中心的,具有某种指导性意义”,为什么会产生如此逻辑?原因仍然在于本质化的主体界定需要——对这种界定没有指导意义,笔墨的评价、鉴定就无意义。

其实,在本质主义的二元对立模式中,“试图建立可被接受的现代中国身份”成为了控制所有人的权力话语,或显性、或隐性地支配着我们的看法、判断。它也因此成为诸如刘国松“不重复古人、不跟风西方”之类言行流行的“系统性条件”。然而,这样的身份真的存在吗?英国学者斯图亚特·霍尔的一段论述,或许有助我们思考这一问题:“文化身份根本就不是固定的本质,即毫无改变地置身于历史和文化之外的东西。它不是我们内在的,历史未给它打上任何根本标记的某种普遍和超验精神。它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不是我们可以最终绝对回归的固定源头。”(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载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P21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9月)也即,文化身份在今天的思考方式中,更多的是对“既定”、“确定”的认知模式的质疑、审视,而非试图“反向”建立。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虽然“身份问题”是今天世界范围内的重要命题,但中国对“主体性身份”的寻求,却并非这一思潮的组成部分。甚至相反,它恰恰是需要被审视、被反省的对象之一。因为,主体性的本质主义概念,隐含着一种思维逻辑上的悖论:我们用于确立主体定义的材料,如语言、概念等,正是由“非主体”构建的权力化知识系统所决定,无论它是来源于古代世界,还是西方世界。那么,这种注定“非自我”的主体界定,发生于中西力量失衡条件下的功利主义思潮中,其结果自然,也一定呈现为无法确定的“动荡”身份,并进而转化为“所谓主体”的“文化焦虑”。就中国画而言,水墨画、彩墨画之类的概念,新都市水墨、实验水墨之类的实践,都或多或少地隐含着这种主体构建的内在焦虑,并因为这种焦虑而在无谓的负担中难以自拔,导致创作成为由各种预设控制的概念化图像制造。

怎样才能消除这种焦虑下的负担呢?答案是,放下“二元对立”的思维——不仅包括“东方——西方”的对立,还包括“现代——传统”的对立。并且,更为重要的是要意识到,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来源于本质主义陷阱下的“中国主体性”之追求。也即,真正实现“二元对立”的超越,取决于我们是否能够放下“中国性”的本质界定。也只有在我们的意识中,消除了“中国性”的概念,我们才能真正意义上地面对中国画本身,而非中国画在历史中需要承担的责任、义务,抑或说是价值。换一个方式来说,就是只有在“无中无西”、“无古无今”的视域中,中国画才能真正轻松地面对绘画本身,成为视觉体验的践行者,而不是在“身份纠结”中左右羁绊。其中,“无中无西”可以概括为“画无中西”,它是针对“东方——西方”的二元对立;而“无古无今”则可以理解为“画无古今”,它是针对“现代——传统”的二元对立。表面上看,这种提法有些荒谬。但深入反思之后,我们会发现,只有通过这种认知,才能让我们摆脱长期以来困扰我们的“画学难题”,实现中国画在当下语境中的自由生长。

什么是自由生长?就是不再将“中西”、“古今”视作两个封闭、对立的图像谱系,而是将之视为多元化的、丰富而复杂的视觉经验,并根据习画者自身的视觉理解,选择自己敏感的图像经验,而不是受限于什么“主体界定”的目标中,从而在“无中西”、“无古今”的状态下,以一种开放的视觉体验方式,在中西、古今大量丰富的绘画经验中,寻找个体敏感的视觉元素,并进行一种有效“转换”。如果要将这种态度更为明确地表达,它应该是:欲求摆脱“身份焦虑”的中国画,只有通过“去中国画”的方式实现。当然,所谓“去中国画”中的“中国画”,是指一种本质主义陷阱中的“主体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