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竹床阵间的亲狎
——谢国安拍武汉人与城的纪实摄影
谢蕊(武汉美术馆 学术典藏部)
谢国安是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伤痕文学之后,投入纪实摄影创作的第一批人。1979年从小就喜好美术的谢国安原本打算进入武汉展览馆的美工组工作,却因美工组满员被转到摄影组,从此在钻研摄影的这条道路上一发不可收拾。随后便开始从事“大武汉纪实”摄影创作,如此一晃至今便扎身三十年了,也是恰逢其时,这样摄影生涯起点让谢国安拍摄到了不少珍贵的社会图景。作为八十年代的文艺青年,谢国安一直都保留着与电影、音乐为伴的生活习惯,如今家中收藏着成柜的音乐碟、影碟。在文艺思潮涌动的八十年代,文学、学术、艺术等均有所大发展,并以一个整体向前突进,如寻根文学、第五代导演、文化热,纪实摄影的一跃而起也成为了这股涌流很重要的一笔。
一、共生形态:武汉的气性
翻开谢国安的作品整理目录,一溜以街道名为作品标题:《花楼街胡同口》(1985)、《洞庭村》(1986)、《原单洞门侧街》(1988)、《汉润里》(1997)、《贤乐巷》(2003)、《菜家巷》(2001),若以为这些作品是对故去、残存的街道建筑留影缅怀就是极大的误会了,因为谢国安作品中地点和时间点都只是确定了一个坐标,而真正的主角是照片中活生生的人,这些在相同市井环境下生活的武汉人,这些被世人诟病脾性暴躁的武汉人,这些因小事便轻易产生微妙满足感的武汉人,其间取之不尽的生活片段更成为谢国安一直钟情于表现武汉夏天的原因。谢国安涉猎其中不可自拔,形成的系列作品蔚然成观,“竹床阵”便是其中的一个系列,在作品中可窥见武汉人与这座城的整体气性。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个性,作为土生土长的江城儿女,谢国安凭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勤勉行迹在数百条街头巷尾,时刻准备着为这座城捕捉她最真实的模样。摄影生涯之初,谢国安便将视点放在普通人身上,作为那个时代的摄影师,普通人的生命轨迹中只有几个点得以“显影”,而谢国安的镜头却对准这无需多言的生活场景,现如今看来却唤起了记忆中的黑洞,显影出曾经市井、喧嚣,现在近乎消失的社会图景的碎片。
谢国安通过营造人物自然状态的绘画质感,拾起了社会集体经验的片段,无论是否为事件记录,终究起到了让记忆现形的作用,这些片段勾连起的不是一家一户的某个记忆,而是共同生活处境下、气性相通的武汉人与城的共生形态。谢国安也谈笑道,据他观察,武汉嫂子们喜欢打扮却又常常与时尚主流交错,挂着一副不屑生活、咄咄逼人,有时对生活又有产生微妙的满足感的样子。照片中对于人物气性的刻画比任何说辞更为生动,当然这里只是武汉人会心的谈笑罢了。但确实,在看完这组照片后,观赏者会感受到武汉人特有的聒噪的亲狎。时过境迁,往日大汗淋漓时并着竹床的亲密无间已消失,武汉的市井风貌也早已不同,这一点在谢国安的新作中也自然能找到踪迹。即便题材不同了,但重要的是这位创作者始终在找寻最最平凡生活中的趣味审美,为此三十年从未停止地奔波于武汉三镇大小街巷。
在如今这个注重名人效应的时代,谢国安却乐于接触普通人,路边叼烟闲坐的赤膊壮汉、背街巷子里的耄耋老妪、直率泼辣的俏皮嫂子、竹床阵边活泼好动的邻家孩童,镜头将这些市井里的趣味生活收录下来,捕捉这样世俗味十足、人们转瞬即逝的情感世界。自不必说这过程中也常会被“偷窥”对象阻挠,其中辛酸冷暖也只有作者本人知晓了罢。
二、批判力:现实主义情怀
正如罗兰·巴特所说,照片在本质上是被摄物“曾经存在”的证明。作为一位把“照片是献给未来”(谢国安语)的摄影人,他为我们呈现了非常珍贵的、“曾经存在过的”的影像,八九十年代的生活图景虽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很多风情也都不存在了,但这些留给现在(即彼时的未来)的照片唤起了在这座城生活过的人的集体追忆。这些照片真实地将武汉、武汉人共生的生命轨迹摆在了世人面前:武汉人在燥热的傍晚搬出各家竹床、互递美食的亲狎;街头巷尾早点摊的腾腾热气;江边孩童嬉戏跳跃的童趣生活……这一幅幅、一幕幕家乡景体现出了浓厚的人情味,还原了人性中最为本真的状态。谢国安以自己独特的观察力和理解力诠释了“热都”男女的精神气质、感情、生活。
摄影不是媒体记者的“专权”,谢国安的纪实影像也明显不同于新闻图片的角度,他的目光不在“事件”上,而是投放在那些平实得不能再平实的日常生活场景和这座城市角落里的普通人,画面零碎、甚至了无叙事情节,却具有浓厚的世俗人情和让人深省的人性体味。在诸如《同安里 居民屋的内景》(2005)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这位摄影师的现实主义情怀。谢国安告诉我,他摄影时并不会要求被摄者摆好造型,只是得到他们的允许,请他们自行决定,他则长时间透过相机凝视被摄者,等他们在无意识的自然表现。无独有偶,在没有受到摄影者的任何安排要求下,《汉润里年久失修的隔墙木板和室内地板都开裂了》(2003)中的一位老妇人也以同样的手势让镜头记录下来。镜头下,我们看到了这些城市角落中的人,他们的身份轻微、生活拮据、愿望简单,从他们的生活片段中我们感受到了悲剧意识,但这种悲剧意识并不带悲伤,反而因人物形态的戏剧性流露出一种人性的力量。摄影师带着心怀了解他人的愿望,打量着城中人对自身、对生活、对这座城的愿景,也审视着该时间点上这座城给予城中人的现状。
三、表现性:混乱中的秩序
在遵从现实主义的同时,谢国安影像作品中浑然天成的艺术表现性同样令人惊叹。形式构图是摄影的核心要素之一,然而这种在现场无法预先意料的“灵光”与其说是偶得,不如说是多年素质积累后的不谋而合,以“机遇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来形容摄影人邂逅最佳角度最佳时间的“决定性瞬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武汉人多是确凿无疑的,人头攒动既是大构图的有利元素,同时也为街头取景增添了诸多纷扰,长年穿梭于人群和错综复杂的巷里,在混杂元素中找寻、建构秩序便成为了谢国安的必修课,也成就了谢国安的个人特色。如《前进一路 糯米包油条和白糖鲜豆浆是武汉人过早时,除热干面外的首选》(1982)、《汉口 汉剧和楚剧曾是武汉的戏曲精粹,如今只有在公园才能见到业余的票友》(1992)、《武钢 工人们的午餐都是用自带的饭盒凭票打来的》(1993)等作品中的构图,既是一种混沌,同时也是一种秩序。如内容为“2005 民众乐园前肯德基大叔与走过他身边的武汉女人”,摄影师的角度甚至带有耻笑意味,身着貂皮大衣的冷面女子与街上笑呵呵的肯德基爷爷,反映现实主义问题的同时,以戏剧性的对比形式对主题产生了强调的作用。同样题材的还有《三民路口 缝补个体户与妇人》(2002)。又如“热度武汉”这组作品,摄影者通过的剧场性,充分调动了观者的在场性,生动、活泼的近距离的镜头,让被摄者、摄影者以及观赏者都有机会互相介入彼此人性领域。
如今数码技术的发展让摄影人扩展了新的创作空间,但也因照片有了随意润饰、改编的可能,减低了摄影家直接面对现实的欲望。谢国安深知这一点对于摄影力量的威胁,他坚信黑白胶片、手工冲洗的优势,用着最为传统、也最为精英化的方式坚持着。黑白摄影褪去了色彩,黑白灰多层次的细腻过渡与变换,是一场关于阴影与光的微妙组合,力求显影出被摄影者的内在精神。谢国安徒步于街市三十年如一日,他的镜头的巧妙捕捉从日常经验中化凡庸为神奇,将照片的证明力与表现力达到了平衡,纪实的现实主义情怀糅合巧妙的形式构成。
谢国安的摄影作品最为关切的主题,甚至可以说这三十年的武汉纪实摄影经历都围绕着这个问题——关于人与环境、存在与共生。谢国安用三十年的影像生涯来探讨它,同时他本人也在这个过程中发掘和摸索,摄影就是他的手段。真实性、历史性、人性、批判现实主义是谢国安总结的成功摄影作品的标准,我想这也正是谢国安摄影之路上的不二法门。
后记:
谢国安是个非常直率的人,凡论及摄影之事就表现得很健谈。他丝毫不掩饰他三十年摄影工作经验,也不掩饰他有告诉给我这样的年轻人听的愿望。作为一同筹备了此次“武汉:1979—2013 谢国安影像作品展”的共事者,我有幸结识了一位摄影虔诚者,故谨以此篇聊表敬佩。另本影集除却呈现了200幅佳作外,每张照片下还伴有摄影师撰写的文字记录,这是摄影师对被拍摄者和自身的思考和记录,更是摄影作品内在的一部分。
2013年夏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