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创化”拓展水墨新格局
陈孝信
在眼花缭乱、万花筒般变化着的中国现、当代艺术视野中,唯“当代水墨”最有希望、也最有潜力和前途,并正在日渐成为中国现、当代艺术的主流(或曰主力军)。
“水墨为上”——自隋、唐以来,水墨画就逐渐成为了中国传统绘画的主流样式。一千多年以来,可谓大家辈出,硕果累累,并积淀成为异常丰厚的水墨文化。传统的水墨文化既为“当代水墨”提供了一条异常清晰的上、下文背景,同时也为它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物质(材料、工具)、方法和精神资源。
在此同时还必须看到:自五·四新文化运动、尤其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爆发的“新潮美术”运动以来,中国的整个艺术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当代艺术随之迅速地发展、壮大起来。在这个过程中,相当一部份年轻艺术家(包括水墨画家在内)便开始转变旧观念、旧方法、旧立场,接受新观念、新方法、新立场。于是,在曾经是“大一统”的中国画领地上“冲杀”出了一支又一支的“水墨新军”:“抽象水墨”、“新潮水墨”、“表现水墨”、“实验水墨”、“观念水墨”、“水墨影像”、“水墨装置”、“水墨行为”、“水墨新锐”、“学院新方阵”、“墨非墨”、“再水墨”、“新水墨”……以上种种,毋庸讳言,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欧、美世界现、当代艺术的影响,有的甚至就是在模仿和“翻版”它们。事实说明:“水墨当代”的另一个大背景和参照系是欧、美的现、当代艺术。
于是,有一个问题却变得越来越突出,越来越重要,越来越关键:与古人、传统比,我们能不能做到无愧于当今时代?与洋人(尤其是那些洋大师)、世界比,我们能不能做到无愧于五千年华夏文明?我们这一代乃至几代艺术家的使命、责任、理想均系于此!
本届“文脉创化”展览的宗旨就在于:推举有创性性成果的现、当代水墨艺术家,建构具有“中国气派”和“文化个性”的当代水墨新格局,并努力把这个“新格局”推广给全社会。
为了更好地体现展览宗旨,我们在全国范围内遴选了10位参展艺术家, 分别是(按年龄顺序):洪耀、仇德树、朱建忠、樊洲、王彦萍、徐勇民、南溪、张浩、张正民、张铨等。
有必要将他们分别作一介绍:
洪耀是参展艺术家中年龄最长的。他也是改革、开放以后最早的一批“观念性水墨”艺术家。1977年,他就出人意料地用竹弓“弹綫”完成了10件题为《五角星》的“观念性水墨”作品,“革”了毛笔的“命”,创造了“中国线”的“第十九描”(传统的说法是“十八描”)。由于这件作品受到了不应有的批评,他只得暂时放弃,后又转入“地下”“闭门造车”,实践他的“弹綫”艺术。在1997——2008的10余年间,他自创了由小到大的四架“弹綫机”。“弹”出了无数的“观念架上”和观念行为作品,其中尤以“观念弹綫水墨”作品为突出。这些作品“弹”出了不同寻常的抽象构成画面。“是金子总要发光的”,2008年以来,洪的“弹綫”作品全面问世,在海峡两岸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的另一项创造性艺术实践是“折纸·弹綫”。即:先将一张宣纸或多张宣纸任意折叠或多次折叠,也就是完成对材料的“破坏”和“重构”,使其产生一种“纸塑”的肌理效果,然后,再在“折纸”的正反面施以“弹綫”或“手绘”,再使其产生一种异样的视觉和触觉效果。此法创自1984年。从观念的角度看,洪耀也许是本次展览上最彻底的一位。而观念的介入,也使其创作具有了深刻的批判性意义。
仇德树1979年发起、组织了“草草社”,倡导“独立精神、独创风格、独特技法”的“三独”,并开始创作“抽象水墨”。1982年以来,他的创作进入了原创性的“裂变”新阶段,迄今已有30多年的积累,可谓硕果累累,享誉海内外。在他这里,“裂变”首先是一种哲思,即:大至宇宙世界,小至内心世界,都处在“裂变”的状态之中。“裂变”既是一种动力、生机、创造,同时也是一种悲剧、毁灭、痛苦……这是一个“二律背反”的过程。其次,才是艺术的美感。为了后者,他又摸索出了新工具、新技法(包括“撕”、“拓”、“贴”、“刻印”、“托裱”等)。虽说有的是沿用,有的是改造,但将它们整合在了一起,并做到了自然流畅、天衣无缝,却也是非同寻常的一番功夫。在图像方面,他创造性地转换了传统山水、花鸟、书法的元素,从而暗接文脉,形成了典雅、富丽、雍容、大方的独特面貌。纵观他的艺术实践,正体现了他所创导的“三独”思想。
朱建忠为人低调、谦和,不喜张扬,长期蛰伏南通一隅,闭门读书、创作。最近这些年,才开始在画坛上突放异彩,大家的眼中无不为之一亮。他主要创作以渍水、积墨为法的山水画,“三矾九染”,将宣纸的承受力推到了一个极致的程度,并在强烈的冲突过程中求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故而最终“浮出”的却是一股清气扑面、迥绝尘嚣的画面,流丽而不浊滞,醇厚而不失隽永。这种方法在他手中成为了不同于泼墨、泼彩效果的一种新的范式。画中的主体常常是人格化、精神化的松抑或亭、榭、茅舍、高士,藉此寄托艺术家遗世独立、超然于功利之外的画外之旨。笔法老到、简约生动,整个意境若真若幻,似有似无,闲静悠然,让人感到诗意充盈,禅机时现。
朱建忠这种既不激进,也不守旧的稳健姿态,为“文脉创化”新格局提供了“另一类”的有益启示。
王彦萍成名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呈现给大家的是带有明显女性视角的彩墨艺术(更多的时候是“以彩代墨”)。取材贴近了现实生活和她的内心世界(潜意识)。表现手段自由而随性,擅长以素描的方式来揭示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在图式上融入了“抽象构成”和“色彩表现”的因素,独具个性。近期创作的“屏风”系列,在图式上巧妙地转换了传统建筑内部的屏风构件和五代南唐画师——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把步移景换的、处在流动时空中人物“故事(关系)”“折叠”进了几个或多个“屏风”之内,予以自由呈现,从而丰富了作品的隐喻性内涵。“屏风”的形式解决了平面性与空间性的互相兼容的问题,可谓别出心裁。
樊洲在二十年前选择了终南山脉腹地——翠华山作为了他的创作基地,长期埋头于深山之中,默默耕耘。2005年,创作《龙蛇舞秦山》,成为了一个突破口。此画的下半截浓墨设色,刻画大山肌理;上半截忽焉写“虚”,笔走龙蛇,上下左右飞舞,纯以线条“织”出了远山的苍茫与寥廓。到了2009年,创作《山脉、血脉、文脉》,整幅作品(700㎝×300㎝)皆以“织线”体完成,或舒或卷,乍輕乍重,如飞如动,仙乐飘飘,充分地发挥了书法用线的艺术魅力:所谓“神”、“骨”、“气”、“肉”、“血”,五者皆备。图式上,则是在抽象与传意象之间找到了一个结合点(实际也是一种转换),从而形成了他独特的面貌。近期,又专以“水”为题材,进行了同样的实践。
樊洲的艺术实践证明了:在纯碎的抽象与自由的意象之间,有一道“窄门”可以进入。一旦进入,别有洞天。
徐勇民长期从事中国画的教学和创作实践,是个多面手,尤擅人物。近期创作,沿着“图式表现陌生化”和“技法表现陌生化”的两个方向推进,相继完成了《红花》系列和《读·史记·楚世家》系列,前者表达生命的体验,后者暗接人文历史,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觉体验。这两个系列实际上是同一种方法:即是在不断疏离具体物象的同时,又把传统笔墨和重彩(主要来源是“没骨法”)提炼为相对纯粹、独立的表现手段,并建构了一种充满向心力、“一团和气”式的抽象图式。一言以蔽之,就是回到了点、线、面的原点,企图以最单纯、简洁的语言方式去表达最丰富、多义的精神内涵。就徐勇民目前的状态而言,或许还会有一个拓展语言表达空间的“攻坚”过程。
南溪是近十年来的一位活跃人物。专家们把他的创作成就归纳为三个方面:“南氏笔路”、“南氏点法”和“南氏水墨3D”。在本届“水墨文章”展上呈现的是“南氏点法”系列作品。“南氏点法”又具体分为了“南氏原色点”和“南氏晕点”两类(也是两个不同的时期)。我个人称之为“晕点集合成像”,既是一种新观念,也是一种新方法。原型可以是现成图像,也可以是手绘图像,然后就是原型的“拆解”和“重构”。所谓“拆解”就是把“原型”颠覆掉(成为背景),所谓“重构”就是再次“积点成像”(灵感源自电子图像和数码图像)。这个成“像”的过程十分有趣,近观弥散则无,在一定的距离内(“聚焦”一般)远观则有。亦真亦幻,妙处正在于真幻之变。“点阵”由极简而极繁,在二者之间保持了一种节奏和韵律感。“南氏晕点”更胜于“南氏原色点”,后者尚有机械之嫌,前者却体现了“中国笔墨”的“基因”元素,正所谓“点血成形”(刘骁纯语)。
南溪的成功为传统中国画的当代转换提供了启示。
张浩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一直都是“现代水墨”、“张力表现水墨”、“实验水墨”的干将和风云人物,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在杭州这个传统水墨重镇做“实验”,几乎就是在“孤军奋战”。如今他又成了当代水墨领域里的代表性人物。他的水墨实践,大致可以分为前期和近期两个不同的阶段,前期主要是在做“加法”,为了表现“太行精神”,不惜改造宣纸,辅以综合材料。后期主要是在做“减法”,为了内心表达的需要,寻找感觉和精神的“原点”,大胆地“减”图像,“减”材料,到了“归零”的地步;另一方面则是回归单纯的用笔、用线,从而建构起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超写意新笔阵”(这是我给出的定位)。“笔阵”其实也是“线阵”(线乃用笔的结果)。而“线”的聚与散、多与少、粗与细、长与短,皆有内心的依据,同时它们又是连接外部世界的“通道”和“桥梁”,真可谓是:由“我在”而达到“共在”——此即“笔阵”的内在奥秘。也有人说,他与马瑟韦尔等西方大师靠得比较近,但要是细加鉴别就会发现,其内在的东西却是相距甚远。
张正民是一位典型的“学院派”人物画家。他一方面要坚守自己的“水墨立场”,保持水墨语言的规范性和丰富性(所谓“原汁原味”);另一方面又极力地想融入当代性因素,以此来拓展水墨语言的表达空间,并寻求对当下生活的“介入”——确立起一个批判性视角。企图兼有上述两个方面,难度可想而知。于是他不断地摸索,不断地实践,推出了一个又一个不同面貌的系列作品,如“都市人物”系列、“施洗”系列、“闪客”系列、“欧洲日记”系列,等等。以上这些系列,虽都在不同的程度上体现了他的艺术追求和才华。但在“群雄并起,各显神通”的当代水墨领域里,他的这些成果并不突出。直到近期,他开始投入《围·观》系列的创作,整个状态渐入佳境。在即将问世的这个系列中,他既保持了水墨人物创作的种种优势和对“当下”的深切关注(这种关注,很容易使人想起鲁迅的小说《药》和钱钟书的小说《围城》),又较好地处理了“图像转向”、“符号‘卡通猪’运用”、媒介转换等三者关系,并在自然、轻松的状态下,完成了他的“新图像”的建构。对于他而言,这将会是一个不错的新起点。
张铨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水墨表达方法和视觉经验。其方法简言之,就是“以一治万”或曰“积一划而成万象”,即是用极其顽强的毅力和高度专注的精神,在宣纸上重复、叠加上几十万乃至上百万的“一”划(其实就短促的横线),从而虚拟出一个个若隐若现、朴素迷离、亦真亦幻的各类图像或图景,如古画的局部、古建筑、普通签名、书法碑帖、东湖水面影像,等等。昔年石涛曾云: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又云:以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如今的数码成像技术似乎又从另一个层面印证了“一”划的可能性。可见,张铨的“一”划之法,可以看作是古、今智慧的一种综合运用和再发挥,它与“南氏点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再者,张铨回归心灵的原点,所创作的种种“虚像”(虚拟的图像)与现实生活的功利和喧嚣,不禁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与对比,正是这种反差与对比,及其“以一治万”的磨练过程,在无形之中,宣示了内心世界的存在和精神力量的伟大,也定会在读者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激荡和共鸣作用。
需要在这里特别指出的是,我们所强调的“文脉”绝不仅仅是指笔墨、宣纸一类,更重要的还在于传统所包蕴的一种精神和智慧层面的积累(包括方法论方面的成果),后者才是我们后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伟大宝库,也才是建构起当代水墨上、下文联系的关键之所在。重点又在于“创化”二字。绝不是要死抱住“传统”不松手,步步亦趋地靠拾古人牙慧过日子,这是不会有大出息的。相反的是要不断地打开眼界,敢于去放眼世界,汲取一切可为我所用的先进理念、思想、方法、技术手段,在此基础之上再去进行转换、创造,从而开拓出当代水墨艺术的新视野、新面貌、新格局。
纵观以上10家创作,虽还说不上多么全面和客观(限于展览的规模),可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文脉创化”的展览宗旨,且是各有各的“招”法,各有各的面貌,各有各的成就。比较多的艺术家还是坚守在“笔墨系统”里,如朱建忠、樊洲、张浩、徐勇民等;也有少数的艺术家逸出了“笔墨系统”而进入了“非笔墨系统”,如洪耀、仇德树等,目前这一势头正在增长;还有一部分艺术家则是处在这二者(笔墨与非笔墨)之间,兼而有之,如王彦萍、南溪、张正民、张铨。坚守“水墨立场”的艺术家,又多在“图像转向”上下功夫(如徐勇民、樊洲、王彦萍、张浩、张正民等),而在方法论上有所突破的艺术家,便会在观念和媒介、工具上下功夫(如洪耀、仇德树、南溪等)。以上种种,充分地体现了“文脉创化”的多元性和丰富性。
再从水墨表达的层面来看本届展览上的10位艺术家,他们之间有一个共同之处十分明显:即是在摆脱了束缚已久的庸俗社会学的羁绊之后,走上了自由独立表达的康庄大道。这可是一次革命性的颠覆,也是“水墨新格局”存在的必备前提之一。这种自由表达既可以是针对当下的社会现实与日常生活,或是确立批判性视角或是阐明个人立场,如洪耀、王彦萍、南溪、张正民;也可以是回归内心世界、寻找精神家园,如朱建忠、张铨;还可以从更宏观的角度仰观俯察宇宙天地、历史人文的“大化”,表达一种普世观念,如仇德树、樊洲、徐勇民、张浩。在多角度展开以后,唯一的衡量尺度就是表达的深刻性。唯有这种深刻性才能产生出更深广的社会意义。本届展览虽已在这方面作出了努力,也有了不俗的体现,可谓硕果多多。但从总体上审视,与我们所主张的深刻性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需要有一个漫长而艰巨的深化和提炼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