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悠远
——关于周利群速写的感想
翻开利群君寄来的速写集的样稿,面对亲切而熟悉的画风,仿佛回到了30年前我们一起在湖北美术学院上学的时光(当时叫湖北艺术学院美术分部)。那时我们都年轻,属于梦想当大师的艺术青年,狂热地扑向心中那个纯净的艺术理想,珍惜每一分钟。为了迅速提高基本功,隔几天就会背着画夹步行到武昌火车站,抓住候车室的人群猛画速写,不分男女老幼,越土越好,越有“味道”。艺术青年的眼界和标准很高,学校的任课老师难以构成权威,国内外那些擅长速写的画家才是我们的楷模:门采尔、伦勃朗、叶浅予、黄胄,还有刚刚出名的周思聪、陈丹青等“中央”的画家,其作品都是我们临摹的范本。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几乎每一届学生都要到敦煌、西安等地去“朝圣”。那时照相机不普及,学生们即使携带一个“海鸥”外出也拍不了两个胶卷(回来还得自己冲洗)。我们出去考察或写生都以速写为主,每天都会作画,每一次出去都会积累许多速写,晚上相互观摩欣赏。哪一天如果没有速写,一定会自我指责:这一天几乎白过了。那时候的美术学院很小,全校每一届只有数十人,许多共同课在一起上,几乎全校学生都认识。记得1983年春节,刘子建、周利群和我三人,从武汉出发,到洛阳、西安、山西永乐宫,边走边画,紧张和清苦伴随着不断的新奇和欣喜,我们在融入历史,接近大师,登上顶峰。最为满意的成果就是积攒下来的那些速写。后来,我们三人虽然都还在从事艺术,但道路各不相同:刘子建成为著名的实验水墨画家,呈现出神秘的抽象面貌,20世纪90年代初期已经很红了;我走上了靠文字吃饭的道路,一边写着古代美术史的文章,一边在大学里教学生“看”画:“君子动口不动手”;唯有利群还在坚持传统的作画方式,在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做着艺术设计教育工作,他任职的这所学校在国内职业教育圈里名声震耳。
对于一般画家来说,速写有三层基本的意义:搜集创作素材、锻炼造型能力、单独的表现形式。在第一层意义上,速写是画给自己看的,便于日后作为正式创造的原始材料。但是,近几年来随着数码照相技术的普及,几乎全中国的美术学生甚至所有的游客都能轻松且随时的拍照,“有图有真相”成为流行语,数码照片对目之所及记录翔实而又成本低廉,几乎取代了搜集素材功能的速写,使学生们对是否还必须坚持画速写产生疑虑。在第二层意义上,速写是一个必要的训练过程,其功能某些方面接近古代画徒对粉本的临摹。只是所临摹的对象是活动的变化的,还没有形成纸面的图画。通过对景(和人)作画(速写),作者得到了将视觉有选择地转化为笔下图像的能力,准确、快速而笔法简练,在眼、手、心三方面获得协调和提升,从而成为一个成熟的画家。在这两层意义上,速写都只是一个桥梁,导向一件成熟的创作或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在第三层意义上,速写则具有终端的意义,它是画给别人看的,就是一个成品,从中“秀”出作者的视野、情趣、风格、品味和才艺。一幅速写展现一个短暂的视觉瞬间,将作者的人文关注点、造型与艺术表达能力、技艺和性情同时显现。我真希望学画的学生朋友们多一些传承速写的本领,练眼、练手、积累画面感觉,减轻对数码相机的依赖。我深信有一些东西是不会过时的,比如速写。
在利群君挑选出来的这批藏民速写中,他还保持着一贯的温柔而敦厚的画风,正好应验了那句真理性的老话:“画如其人”。构图平实,繁简得当,聚散有度。不论三五成组构成某种生活情节,还是单独的人物头像,大都能够形成独立完整的画面。人物造型朴实而面部略带夸张变形。线条流畅且富有弹性,穿插变化,动静适宜,生动有致,技术熟练但不炫耀。与时下流行“奇”、“怪”、“新”的风气相比,他的这些速写或许显得有点“老气”或“过时”。然而,这种“老”意味着艺术生命的持续恒久。人类社会和生活必然会有许多东西是不会过时的,否则就不会成其为人类了。老子《道德经》说“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可见“老”的东西不都过时。老,甚至是一种荣耀。不过,我觉得利群君其实不是在有意追求“老”意,如同赵孟頫追求“古意”那样,而是在追求一种恒久而普遍的人性。他的速写没有呈现那些隆重的宗教仪式,但呈现了在一种深度信仰状态下的和谐心态。在利群所生活的那个中国最充满经济活力的城市深圳,表面的豪华喧嚣和片断的生理享乐成为许多人追逐的时尚,朴素和诚实的心态正越来越成为奢侈品。在这个意义上,他其实不是在画藏民,而是在赞赏一种深刻的人性,构想一种更为本质的理想生活。他用最简单的材料和绘画形式与物质主义抗争,申诉着人性的价值。幸福感并不以贫富或新旧为标准,阅读这些画面上的沧桑人生,对朴素的日常生活形式的满足胜过了对物质生活的过度追求。作为一个画家,坚持用简约的速写方式自由的表达自己的情感,对当代思潮保持某种警觉,心怀悠远,这不值得赞赏吗?这里所说的“远”,即有地理空间的“遥远”,也有日前在经济大潮裹挟下时尚对传统价值观的“渐行渐远”,还有作者审视历史的眼光之“长远”。我在欣赏这些简练的赏心悦目的画作时,看到了作者为自身所保留的一个自主的舒适空间,看到了他对善良人性的向往和对时尚的含蓄批判,看到了超越时间的可能性,更看到了一个老同学三十年一贯的执着精神。我不免产生了某种羡慕,只是我的速写技艺早已生疏,只能怀念那个文艺时代和梦想,感慨于执着甚至笨拙才是实现理想的捷径。唉——还是理想,而理想不是人类与其他动物的本质差别之一吗?
其他观画诸君一定与我的感想不同,而这些反响加到一起,正好折射出我们称之为“艺术”的那个东西的光辉。它洒落在历史的悠远处、隐身在我们思想的悠远处,也时时现形在我们的身边,你能够“hold住”!
2011年10月6日草于北大中关园寓所